巴塞爾萊茵河畔 – 諾貝爾文學家赫曼·赫塞與他的三個女人 – 李筱筠 (瑞士)

2023-09-30

我沿著瑞士巴塞爾萊茵河畔漫步。途經離中橋不遠的四星級克拉夫特酒店(Hotel Krafft),想起諾貝爾文學家赫曼·赫塞與他的三個女人的故事。

熟悉赫塞的讀者應知四十六歲入籍瑞士的德國文豪赫塞人生最後四十年定居瑞士意大利語區。然而少為人知的是,在巴塞爾前後停留十年的赫塞與巴塞爾這座城市有著一段因緣。

赫塞四歲時因父親接任巴塞爾一份神職工作舉家從德國搬遷巴塞爾。有意思的是,赫塞母親也因其父親接任巴塞爾神職工作在巴塞爾度過她的童年。

雖赫塞停留巴塞爾的時間不長,但卻自稱「鄉愁巴塞爾人」。赫塞的童年城市記憶、二十出頭在巴塞爾一家知名書局接受舊書商職訓並兼職記者而後轉為專職作者的經驗,一再強化他與巴塞爾之間的情感聯結。更有甚者,赫塞的前兩任妻子米雅·伯努利(Mia Bernoulli)與露絲·威戈(Ruth Wenger)皆為熱愛文藝的巴塞爾人。


赫塞第一任妻子米雅·伯努利 (Mia Bernoulli) / 網路圖

赫塞第一任妻子米雅·伯努利(Mia Bernoulli)

相信喜愛赫塞的讀者能從他的字裡行間察覺到他的自我探索與他所屬的時代平行發展並相互交織。而他三段婚姻和其創作三階段則呈現出他的生命厚度、精神高度與靈魂純度。赫塞的愛情與婚姻不僅豐富一位作家的靈魂,亦成為文字創作的靈感泉源。

九歲隨家人搬離巴塞爾、二十二歲第二次造訪巴塞爾並停留四年的赫塞,於1904在巴塞爾出版其成名之作、追憶性自傳:《鄉愁》(德:Peter Camenzind)。同年與比他年長的巴塞爾女攝影師米雅·伯努利(Mia Bernoulli)結婚。赫塞對文學、藝術與哲學的喜好,不僅展現在他的作品之中,也反應在他的生活與社交上。他與第一任妻子米雅初識地點便是文藝界名流經常出入的米雅寓所。

要知伯努利(Bernoulli)這姓氏是巴塞爾上流社會的大姓,米雅絕非一般女性。其家族第一代可追溯至十六世紀在比利時安特衛普從醫的里昂·伯努利(Leon Bernoulli)。十七世紀與之同名的孫兒從德國移民至巴塞爾後家族開始興旺,出了不少數學家、科學家與藝術家。

赫塞第二次前來巴塞爾,除他對巴塞爾的懷舊之情,也想藉地利之便進一步研究他喜愛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1844-1900)、 深受德語藝術界重視的巴塞爾象徵主義畫家阿諾德·勃克林 (Arnold Böcklin 1827-1901) ,以及藝術史學家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 1818-1897) 的作品。

尼采於1869年2月受聘為巴塞爾大學古典語文學副教授,1870年創作《悲劇的誕生》(1872年1月出版),1879年因病辭去巴塞爾大學教職。在巴塞爾停留約十年。尼采思想對二十世紀前半葉諸如赫塞、托馬斯·曼(Thomas Mann)、茨威格(Stefan Zweig)、裡克爾(Rainer Maria Rilke)、紀德(Andre Gide)幾位重量級文學家的創作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雖這幾位作家書寫風格與筆觸迥異,但內容皆不離心靈探索,關乎精神高度。

德國大文豪托馬斯·曼認為《荒原狼》(德:Der Steppenwolf)能與《尤利西斯》及法國諾貝爾文學家紀德的《偽幣製造者》(法:Les Faux-monnayeurs)並駕齊驅,並聲稱《荒原狼》多年來再度教會他何謂閱讀。他這般贊譽揭示以上提及的幾位作家與尼采的精神一脈相承。

《荒原狼》作者前言有這麼一段文字:

「『論荒原狼』及書中有關於精神、藝術與不朽人物的情節,都討論到一個積極的、寧靜的、超乎人類的、永垂不朽的天地,和那荒原狼的苦難天地大為不同。我既不能也不願意告訴讀者,如何去了解我的故事,但願人人都能在書中尋得共鳴,獲得裨益。倘若大多數讀者能夠明白:荒原狼的故事雖然刻畫出疾病與危機 --- 卻並不是朝向死亡與毀滅,而是朝向復蘇。那麼,我會感到十分安慰的。」

關於「復蘇」,待讀者讀完以下我娓娓道來的故事後或許便能同我一樣真正理解赫塞筆下的復蘇。


赫塞第二任妻子露絲·威戈(Ruth Wenger)/網路圖

赫塞第二任妻子露絲·威戈(Ruth Wenger)

赫塞自印度之旅歸來後自1919年至1922年間創作《流浪者之歌》(德:Siddhartha)。完成後繼續創作《荒原狼》。《荒原狼》起草於巴塞爾,適逢尚未離開第一段婚姻的赫塞與瑞士知名創業家提奧·威戈(Theo Wenger)的愛女與露絲·威戈(Ruth Wenger)的熱戀期。

值得一提的是,創始於1893年的威戈(Wenger),如今是全球知名瑞士刀品牌。這家具瑞士工匠精神的企業因使用高質量的鐘錶製造工藝製造刀具,被譽為世界刀具行業中的佼佼者。

家境富裕、熱愛聲樂(女高音)與繪畫的露絲在其父母一幢位於瑞士義大利語區當地藝文界經常流連聚會的度假別墅初識年近五十的赫塞。雖兩人年紀差距二十歲,卻不減彼此相互投擲的愛意。因此可想像,赫塞在創作《流浪者之歌》與《荒原狼》這兩部小說期間,巴塞爾這座城市應日夜縈繞其心頭。畢竟與巴塞爾女子米雅的第一段婚姻尚未結束,與巴塞爾女子露絲的第二段愛情已悄然萌芽。

熱愛文藝爛漫清純的女子露絲對彼時的赫塞而言,應是其精神深受第一次世界大戰與第一段失敗婚姻折磨後的溫柔撫慰,不無寒谷回春的意味。然而值得玩味的是,即便愛情滋潤著赫塞,他卻試圖讓自己在這段愛情裡保持清醒,畢竟歷經過悲喜交加的第一段婚姻的他逐漸意識到自己真正嚮往的是自由,讓自己醉心的是寫作。

想來,無論婚姻或愛情,皆為赫塞這匹荒原狼欲迎還拒的世俗關係。「我們行走在人群中,骨子裡卻是荒野之狼。我們尋找同類,但永遠不會被馴服。」小說內外的赫塞勢必經受天人交戰: 他在人群之中,卻拒絕被馴服;他進入婚姻關係,卻拒絕被牢固;他希望受愛情滋潤,卻同時嚮往自由不羈。

位在我身前這家萊茵河畔四星級克拉夫特酒店(Hotel Krafft)即為露絲與赫塞短暫居住之處。露絲婚前便租下酒店其中一間公寓,而赫塞則在婚前兩個月從瑞士義大利語區前來巴塞爾租下一間由這家酒店擴建而成的河景客房,可直通露絲公寓。然而露絲父親深具傳統觀念無法接受男女分居因而逼婚,不久兩人便奉命成婚。

對赫塞而言,婚姻僅為一種形式。婚後赫塞夫婦依然分居。赫塞繼續專注他的小說創作,露絲則繼續練習她熱愛的聲樂。赫塞與露絲唯一相處的時光為用餐時間:中午兩人在酒店餐廳用餐,晚間則在露絲的寓所用餐。結婚三個月後,赫塞搬回氣候較為溫暖的瑞士義大利語區,不久再度前來巴塞爾並租下一間公寓,開始創作他的《荒原狼》。

露絲在赫塞創作《荒原狼》期間不幸患肺結核,幾經治療後轉往瑞士東部阿爾卑斯山區知名小鎮阿羅薩(Arosa)一間療養院繼續接受治療。妻子缺席這段期間赫塞則經受眼疾(深度近視)、頭疼、坐骨神經痛與風濕病等多重身體苦痛的折磨,因此他除給妻子稍幾封信和寄幾本書籍外,並未親自到療養院拜訪。深切期盼先生投擲關愛卻不斷失望的露絲最後徹底心碎,在她成功療愈半年後向赫塞提出離婚。對她而言,與這位知名作家的婚姻有名無實,赫塞給不了她所渴望的溫暖而平實的幸福。1927赫塞出版《荒原狼》,同年兩人正式離婚。

赫塞第二段婚姻也以失敗告終,此結局並未讓我感到意外,因《荒原狼》的創作過程明顯對應赫塞此生命階段多重身份認同的探索歷程:赫塞將滿五十歲,小說主人翁年屆五十。我認為《荒原狼》作者前言可被視為赫塞此段生命時期心靈追求與自我辯證的總結,同時揭露赫塞對世俗婚姻的不適應症。


赫塞第三位妻子妮繷·赫塞Ninon Hesse)/網路圖

赫塞第三位妻子妮繷·赫塞Ninon Hesse

筆者離婚前後這些年,《荒原狼》主人翁人與狼的雙重特質特別能引起我的共鳴。從赫塞文字我讀出荒原狼內心的孤獨與詩意並存。荒原狼嚮往自由,卻也渴望愛、溫暖與被理解。無論荒原狼對其身處世界如何欲迎還拒,他始終是慈悲的。看似相互衝突的精神特質,卻能在一個人身上彼此相融和平共處。

是否記得稍早提及的「復蘇」?我相信,能讓一個人朝向復蘇的正是愛、溫暖與被理解。

赫塞第三位妻子妮繷·赫塞(Ninon Hesse),是一位藝術史學家,曾在維也納大學學習考古、藝術史與醫學。她在1910年閱讀赫塞成名之作《鄉愁》後便寫信給他,然而直到1922年兩人才有機會相見。1927年赫塞離婚,妮繷賣掉她在維也納的房子搬到瑞士義大利語區與赫塞相會。兩人於1931年結婚。雖生活在同一棟房子裡卻各自擁有獨立的居住與工作空間。有意思的是,各自的空間獨立但又互通,這般巧思設計有利於培養雙方感情。赫塞的第三任妻子不僅懂得如何陪伴夫婿,也懂得堅持個人在藝術史上的追求,例如她會自行到國外進行數月的考古之旅。兩人的相處模式反映出,兩個獨立、內心成熟、有所追求的人,是彼此同行於婚姻這條漫漫長路上的最佳伴侶。

若從時間軸來看,米雅、露絲與妮繷這三位知性覺醒的女子的生命因赫塞關係巧妙交疊在錯綜複雜的時間網絡之中,而赫塞每道別一位妻子,每離開一段婚姻,便又離真正的自己更近了。直到赫塞遇見他的第三位妻子,雙方在愛、溫暖與被理解的溫潤如玉的日子裡,牽手三十年。


赫塞的非凡作品

赫塞與他三個女人的故事使我相信巴塞爾這座城市對赫塞這位諾貝爾作家文火慢燉的形塑,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赫塞曾在第一部小說《鄉愁》寫道:「我一直有個願望,期望能寫就一部非凡的作品,使人們更了解大自然宏偉而靜默的生命,進而愛上它。我想教導他們傾聽大地的律動,共築生命的圓滿,同時告訴他們,在命運微妙的運轉底下,不要忘記自己並非神仙,無法獨力創造。我們只是大地的兒女,宇宙的一部分。我想提醒大家,河流、海洋、浮雲與暴風雨,誠如文人的詩句和夜裡的夢境,都是我們內心的寄托與像徵。這些渴望的存在不容置疑,將展翅於天地之間,朝向不朽飛奔而去。每個生命都確實擁有這些權利,大家都是上帝的孩子,可以毫無畏懼地依偎在永恆的懷裡。而那些邪惡、病態與墮落的意念,皆與此相悖,都相信死亡與毀滅。」

赫塞於1943年完成壓卷之作《玻璃珠游戲》(德:Das Glasperlenspiel),並於1946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對他的評語為:「他那富於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也為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和高尚風格提供了一個範例。」

能寫就一部非凡作品的願望,在赫塞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殊榮時刻成真,然而我卻認為,赫塞的非凡作品並非書籍,而是人。這部非凡作品,是諾貝爾文學家赫曼·赫塞與成就他的三個女人共同寫就的作品。這四人在巴塞爾萊茵河畔,在巴塞爾公園綠地,在瑞士意大利區幽靜山湖環繞的大自然裡,在時間的長河裡,彼此以悲喜交織而成的生命共同完成的一部非凡作品。


此篇刊載於第三期《 歐華文學選刊》


作者簡介:

李筱筠,台灣基隆人。1999年移居瑞士巴塞爾。通曉中、德、法、英、西等多語。興趣廣泛,熱愛藝術創作,喜歡跨域思考。外文本科,歐洲知名商學院ESCP Europe商學院碩士,目前攻讀德國Lüneburg大學藝術文化管理碩士。在一家居全球領導地位的德國跨國企業擔任大客戶經理。著有《瑞士玩全指南》(三版)、短篇小說《愛,在新冠疫情蔓延時》、散文集《跨境之旅》、《生命之歌》等。最新散文集《巴塞爾萊茵河畔》書寫中。現為歐洲華文作家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