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羅馬人的絲綢情結 - 常暉 (奧地利)

2023-09-17

旅居歐洲,發現歐洲的中學歷史課本,強調的是歐洲本土文史。講述全人類進程,也是從古希臘和古羅馬帝國開始,包括兩河流域、古埃及、古印度和中國等幾大古文明,往往一帶而過,甚至避而不談。

但近年來,一些西方學者打破了傳統思維定勢,重新史海鉤沉,探尋人類足跡。筆者在閱讀牛津學者彼特.弗蘭克朋(Peter Frankopan)和耶魯學者芮樂偉.韓森(Valerie Hansen)等人的專著時,喜於這些專家基於考古的思考格局。他們沿著古絲路,辨識人類文明的早年軌跡,並借之正本清源,重新定位歐亞非大陸間錯綜複雜的歷史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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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特.弗蘭克朋是位年輕的牛津大學歷史學家,2015年,他出版了一部厚厚的著作《絲綢之路,世界新史》(The Silk Roads, A New History of the World, Bloomsbury Publishing, 2015)。在此書前言裡,他坦陳自己兒時的困惑,說面對掛在床前的世界地圖,他總有太多的不解和嚮往。對於歐洲人一脈相承的正統說法,即古希臘生成古羅馬,古羅馬生成基督歐洲,基督歐洲生成文藝復興,文藝復興生成啟蒙運動,啟蒙運動帶來政治民主和工業革命,工業和民主的互動又造就美利堅,而美利堅,象徵著生命、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少年彼特下意識感覺哪兒不對勁兒,他想知道地圖上的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巴格達、開羅、阿富汗、印度、喜馬拉雅山和中國等地,都曾經發生過哪些故事。

於是,因一個貌似偶然的機緣,彼特走上了古絲綢之路。面對其源遠流長的畫卷,他漸入佳境,徜徉其間,可謂欣喜若狂。古絲路上的地誌、貨物、文化、宗教、語言、戰事和帝國,把他迷住了。他感慨道,當年,歐洲的崛起引發了對昔日歷史與權力相關的激烈戰鬥;競爭對手們相峙不下時,歷史變了味兒,漸漸被注釋成一系列的事件、主題和想法。這些往往與海上商路的資源爭奪戰相關的事件、主題和想法,最終演變為理念衝突。人類歷史因此被扭曲和捏弄,醞釀出約定俗成的語境,即西方文明的崛起,乃人類文明史符合客觀規律的自然發展。

而事實呢?彼特.弗蘭克朋用他的新著,向世人描述了他看到的地域遼闊、卷軼浩繁的歐亞文明之路。在這條逾五千年的漫漫長路上,令人心醉神迷的絲綢,宛如文明途中的彩帶,隨人類的足跡或載歌載舞、安居樂業,或戎馬倥傯、東征西討。

可以說,一道道古絲路的水落石出,將人類文明的主幹道呈現在世人面前。 「絲綢之路」一說並非出自中國,而是來自一位德國地理地質學家所著作品。

1877年,斐迪南.馮.李希霍芬男爵(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1905)在他的專著《中國:我的旅行及其研究結果》(China:Ergebnisse eigener Reisen und darauf gegründeter Studien,D. Reimer,1877-1912)裡,首次提出了Seidenstrassen,即「絲綢之路」"一詞,意指中國以河西走廊連接中西亞,包括北非和歐洲地中海東岸的商貿之途。中華文明與地中海沿岸文明之間的交流,顯然是「絲綢之路」的關鍵,而中國和羅馬,成為此途的東西兩端。後來,考古學家又發現,絲路文化分為草原之路、海上之路和中印緬之路等。由此,「絲綢之路」涵蓋了東至日本奈良,西抵意大利威尼斯的更為遼闊的地域。

絲綢,在所有沿絲路而交易的珍貴貨物中,一枝獨秀,高貴稀有,且功能多樣。李希霍芬男爵慧眼識珠,用這令人炫目、傾城無數的主要商貿媒介,定位出千年文明之路的主題。

年輕的彼特回眸古絲路上飄揚的絲綢時,發現自己眼花繚亂了,目光或從地中海沿岸一路往東,抵達西亞,或從中原經西域一路向西,同樣抵達西亞:聚焦點,永遠是西亞的兩河流域,那片「新月沃土」!的確,古絲綢之路上最早的國際商貿,就發生在如今不大太平的兩河流域。

兩河流域在五千年的悠久歷史裡,自豪地寫著人類最早的城邦、農耕文化和法律系統等。那塊土地上曾經的波斯帝國,成為後來地中海文明的老祖宗,名副其實地充當過人類文明的領頭羊。波斯人以天然連接歐亞大陸的地理優勢,加上兼容並蓄的開放式心態,自公元前6世紀開始,將帝國穩健地持續了好幾個世紀。包容性的文化特質,是他們的成功秘笈。波斯商人把古絲綢之路沿途的國際貿易做得風生水起,從地中海東岸經黑海一直做到了喜馬拉雅山。沿途,飽覽異域地誌的波斯人,是諸多語言、風俗和宗教等融合的實踐者和見證人。

將兩河流域美譽為人類文明的交叉路口,實不為過。而兩河流域加上北非尼羅河流域,以及印度河流域同樣燦爛發達的史前文化,最終與黃河長江珠江等流域的華夏文化一起,實現了全面意義上橫貫歐亞大陸,兼陸路和水路,浩浩湯湯、驚心動魄的古絲綢之路。

在充滿文化融合、宗教互動和語言交彙的古絲綢之路上,彼特驚喜連連。他看到波斯文化因亞歷山大帝和塞琉古一世深受希臘文化熏陶,希臘文化又與印度文化彼此交融。他發現早先的佛像可能基於太陽神阿波羅的模版,梵文史詩《摩訶婆羅多》或受到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啟發,而維吉爾史詩《埃涅阿斯紀》或得益於印度文學。公元前30年征服古埃及後一路東侵的古羅馬人,在奪取了納巴泰人的佩特拉(Petra),敘利亞人的巴爾米拉(Palmyra)和馬其頓人的杜拉(Dura,羅馬人稱之為歐羅普斯,即Europus)等地後,獲得了大量異域商品,其中最被青睞的,不是玻璃、金銀、珊瑚、藍黃玉、香料和染料,而是中國的絲綢。

彼特通過古書記載和地質考察結果,發現了古羅馬人欲罷不能的絲綢情結。中國絲綢在張騫西域行之後不久,便借印度河流域的碼頭進入了古羅馬。面對色彩斑斕、柔潤光潔的尤物,古羅馬人陷入狂熱。上流社會對之愛不釋手,絲綢成為身份標識;女郎們更是痴迷於之,裹著絲綢傳達萬種風情。昂貴的絲綢,讓羅馬人心甘情願地送出無數白花花的銀子。面對如此社會風氣,理性的知識分子們開始義正詞嚴地撰文抨擊。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卡在他《論道德》的文章裡,曾驚恐萬狀地寫道:「一個身穿絲綢的女子,其實與裸著沒什麼區別!」

雖然身裹絲綢的羅馬女郎們被指責有傷風化,古羅馬人對絲綢的狂熱繼續一發不可收拾。當古羅馬人與仇敵安息人打得兩敗俱傷,精疲力盡時,雙方在敘利亞沙漠的綠洲城市巴爾米拉(原名塔德莫爾,即Tadmor),找到了停火通商的良機。當年,巴爾米拉的集市上,滿眼都是讓古羅馬人驚喜萬分的絲綢布匹。原來,對絲綢情有獨鐘的,遠不啻古羅馬人。在連接歐亞非幾個大陸的商路上,絲綢可謂萬千寵愛在一身,一路高歌,無以匹敵。巴爾米拉當地人還學會了製作絲布技術,僅從中國購買蠶絲線,自己紡布了。巴爾米拉出土的絲織物上的圖案,並非中國式樣,而是描述著中亞的生活場景。

戰國和秦漢時期,絲綢原本是中原安撫北方游牧民族的貴重禮品,特別是針對居住在天山以北,包括阿爾泰山脈和高加索山區的匈奴和月氏。在古絲路上,絲綢作為奢侈品,不僅是身份標志,是文化和科技符號,還具有貨幣功能和貿易優勢。據出土的漢木簡記載,戍守邊關的士兵們常以絲布為軍餉,這些絲布充當著他們在長城腳下換取異域良馬和毛皮的貨幣。

公元1世紀時,古羅馬人成功借鑒古埃及人自公元前4世紀至公元前1世紀使用過的季風海路,經紅海和波斯灣,進入了印度河流域。途中,他們在阿拉伯半島的希米亞裡特(Himyarite,今葉門)購買乳香、沒藥和埃及葡萄干,帶去印度高價銷售。乳香和沒藥至今都很受歡迎,筆者生活的維也納,每年的聖誕市場上總少不了暗香浮動的乳香和沒藥。早在古絲路出現之前,乳香和沒藥就已風靡地中海沿岸。當初沙巴女王會晤以色列所羅門國王,攜帶的珍寶中,除了金子和食用香料,就是乳香和沒藥。傳說三位智者去參拜新生兒耶穌時,帶去了也是這兩樣寶貝。

據希臘無名氏所著《厄立特利亞海航行記》(Periplus of the Red Sea),古羅馬人隨季風海路進入印度港口,商船上載滿葡萄酒、酒器、橄欖油、玻璃器皿、珊瑚、羊毛和亞麻制品,還有金銀銅器等。印度河流域的港口婆盧羯車(Barygaza)和巴巴裡庫姆(Barbaricum,今卡拉奇)等地,是商船的停泊經商處。古羅馬人拿船上的貨物交換印度人的珍珠、棉布和藍色染料等,而最受寵、最昂貴的貨物,總是來自中國的絲綢。

近年來,大多數史學家們認定的一個史實,是印度河流域乃古羅馬人與中國人打交道的地方,換言之,古羅馬人通過印度港口獲取中國的絲綢等貨物,並未直接與中國人做買賣。

但歸根結底,醉翁之意或不在酒。古羅馬人歡呼絲綢的背後,也有通過控制絲綢貿易來獲取貿易要道和軍事要塞的意圖。絲綢的柔美華麗裡,裹藏著古羅馬帝國無處不在的勃勃野心。

回眸歷史,古羅馬的絲綢情結,不過是千年古絲路上的縮影之一。若隨彼特繼續沿途拾貝,人們會邂逅一個個曾經的綠洲古國,一處處老舊的邊陲關鎮。古絲路見證的,是貫穿了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史,其間,有多少商貿與信仰,征服與融入,和平與戰爭,天堂與地獄呢?帝國興衰,文明起落,千年轉瞬即逝,古國灰飛煙滅,唯有絲綢,柔美依舊。

原載於中國《譯林》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