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現形記 (旅遊 / 奥地利)

2023-04-16

作者 常暉  (奥地利)

奧地利很迷人。且不論幾百年哈布斯堡王朝的帝國霸氣,即便一戰後,奧地利成了小小的山地共和國,其絕佳的阿爾卑斯風光,高雅的音樂文化藝術,總那麼令人神往。奧地利人美酒加咖啡的小日子,沾了仙氣般,有種桃花塢般的妙不可言。

奧地利的國慶日也很迷人,值得去湊個熱鬧。每年 10月26日,我都會踏著滿地的繽紛秋葉,迎著一路飄揚的第二共和國「紅白紅」 國旗,去維也納市中心溜達。

每逢國慶日,市中心寬敞的指環大道尤為熱鬧。車子不讓開,有軌電車也暫停運行,市民們大搖大擺地走上林蔭道,心滿意足地在那兒流連,過著屬於自己國家的大節。

那天,馬路中央橫陳著一輛老式坦克,幾個年輕士兵站在上面,昂著頭,叉著腰,紅潤的面龐上,寫著未經滄桑的稚嫩。

市政廳斜對面的百年名店蘭德曼咖啡館前,也停靠著幾輛老式軍車,草綠得發暗,像古董。一側,氫氣球五彩繽紛,團團簇簇地搖曳著,與軍車搶著風頭。人群熙熙攘攘地圍觀,父母被小孩們拉著,去撫摸那些冷硬的兵器,或者對著不同造型的氣球,心馳神往地綻放出燦爛的笑。於是父母照例掏出錢包,買下一只大蜜蜂,或者一架軍用直升機......

十月的維也納很愜意。陽光金色而溫煦,空氣澄明而清朗。霍夫堡皇宮旁的人民公園裡,綠意撩人,成千上萬的玫瑰,也還在枝頭盛放。國慶日的軍備陳列像擺設,閱兵式也像拍電影。硝煙久違了,二戰的回憶,無法穿越時空。

走到議會大廈旁,我聽見了每年國慶必然出現的小喇叭。小喇叭在說:大家不要忘了,我們奧地利是中立國,要力拒參加歐盟的任何一次軍事活動,要堅決維持中立國形象。

於是,我一如既往地駐足了。中立國奧地利的前生後世,又在心裡翻江倒海了一回。


奧地利人的三寸不爛之舌

如果說中國國慶在慶賀解放,美國國慶在慶賀獨立,那麼奧地利第二共和國的國慶,則在重申它的中立。60餘載過去了,10月26號這個日子,依舊將奧地利人扯回1955年。

1955年10月26日,奧地利國民議會在維也納的上貝爾維德宮宣布永久中立。

歷史,常常是筆理不清的債。

以瑞士為楷模的中立宣言,使奧地利這道地處東西歐之間的天然屏障,成為阻攔蘇聯西進的堡壘。蘇聯對西歐的虎視眈眈,因這道中立的屏障而偃旗息鼓,從此甘於打造其東歐鐵幕。

這個中立,既完成了英法美等國的心願,又使奧地利搖身一變,從戰爭的陰影下「解放」出來,借亂世風雲,暗暗地洗白滿身腥臭。

奧地利1938年與德國「合併」後,便成為德國納粹的同謀。對六百萬猶太人的屠殺,奧地利納粹欣然走在了集中營恐怖的最前沿。二戰結束時,維也納被四國盟軍炸得極慘,當年弗朗茲.約瑟夫皇帝傾心打造的指環大道,其兩側包括皇家歌劇院在內的建築精品,幾乎悉數遭遇毀壞。若要目睹維也納20世紀50年代的市景慘狀,可以去看老電影《第三個人》。

二戰後,盟軍在奧地利「管理」了十載春秋。這10年美其名曰的「管理」,也就是一次占領。其間發生的故事,尤其是蘇聯占區,簡直罄竹難書。但另一方面,10年也給了貌似可憐兮兮的奧地利足夠的時間,上演一場良家婦女大戲。這場明明白白在打馬虎眼的戲,竟贏得了盟軍的垂憐和歡心。於是,以模糊歷史事實為代價的垂憐,催生了一個永久的謊言,即奧地利並非納粹同謀,而是被盟軍解放了的納粹犧牲品。

盟軍相信了他們所接管的奧地利,是個被「逼良為娼」,故而亟待被「贖回」的國度,而非心甘情願的納粹走狗。或許,盟軍在回想威武凜然的奧地利帝國?那是如何輝煌的歲月啊!雖然因民族獨立運動和一戰的失敗,這個帝國的面積縮水成一戰後的奧地利第一共和國。土地雖已小得可憐,卻不失一貫高貴典雅的美君子風度,起碼在外人看來。哈布斯堡王朝從來擅長以和親政策,而非堅炮鐵矛征服世界。奧地利的形象,浸淫於令人仰慕的音樂文化藝術,還有那悠閑小資的生活態度。在一壺小酒和一杯咖啡間逍遙度日的奧地利人,怎會有心去惹是生非,去做殘暴的好戰分子?!

二戰結束前後,奧地利的眼淚顯然像鍋迷魂湯,把英法美等國迷得唏噓不已、暈頭轉向。奧地利不露聲色的狡黠,對德國納粹「兼併」的血淚控訴,軟化了盟軍。同為納粹戰敗國,德國被盟軍視為必須徹底掃地出門的惡魔,而奧地利不然。

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奧地利人這方面絕對玩得轉。有句耳熟能詳的調侃話,是這麼形容奧地利人的三寸不爛之舌的:奧地利人的本事,是把希特勒說成是德國人,而把貝多芬說成是奧地利人。

希特勒老家在奧地利林茲,貝多芬老家在德國波恩。


奧地利第二共和國模式

但英法美等國不是白痴。回味過來後,這些西方國家將計就計,借盟軍的管理,把奧地利重新定位了。

在如何利用奧地利做文章,以維護自己的長期利益,並於冷戰初露端倪的階段,最大限度地鉗制蘇聯方面,英法美等國當年絕對沒少花腦子。而這種打造,讓奧地利受益匪淺。

早在1945年8月,美國杜魯門政府便對「被解放了」的奧地利進行人道主義的援助;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的食品救濟,則幫助奧地利人度過了原本毫無指望的1946至1947年的漫長寒冬。隨後幾年,馬歇爾計劃讓奧地利獲得了高達10億美元的資助。奧地利基建和工業因此而迅速恢復元氣,整體經濟如虎添翼,突飛猛進。到了盟軍撤離的1955年,奧地利的經濟增長率高達11.5%。1959年,奧地利人均年收入已是1939年的兩倍。

心領神會的奧地利審時度勢、八面玲瓏。在盟軍撤離的1955年,先是利用當年蘇聯赫魯曉夫向西方示好的政治態度,在5月15日與四大占領國的外長成功簽署了國家條約,承諾自己將成為永久中立國。3個月後,盟軍如約撤離奧地利;10月26日,奧地利議會通過了《永久(武裝)中立法》,從此若無其事地拋開歷史,過上了第二共和國自由獨立的好日子。

在政府組閣方面,奧地利通過其獨特的合作模式,將實用主義精神發揚光大。戰後雄起的黨派中,代表企業主利益的黑黨(即人民黨)和代表勞動者利益的紅黨(即社會黨),以現實主義的姿態達成共識,把中央和州市各個級別的權力,按職位比例進行分配,兼顧彼此利益,形成合作政府。

有趣的是,紅黑兩黨還共同制定出一整套社會合作伙伴體系,以各黨派設立的準官方機構,與工農商等業建立溝通渠道,平衡勞資關繋。有人戲稱奧地利共和國更像個聯合社團,而非議會民主制度。言之有理。

兼顧社會各方利益的這些聯合社團,也很在意移民政策。多年以來,紅黑兩黨對移民問題都持相對寬鬆態度,也在戰後幫助過不少東歐移民落戶或過境。尤其是紅黨,為移民融入投注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

有句話叫做「審美疲勞」,政黨聯盟同樣。紅黨和黑黨幾十年的婚姻,走到2002年,出現了瓶頸。於是,近年來異軍突起(或許更像死灰復燃)的右翼保守黨藍黨,即被俗稱為納粹黨的自由黨乘虛而入。藍黨一貫主張排外,對歷史諱莫如深,並每每拿執政黨的移民政策開刀。2002年,藍黨與黑黨親密合作,成功走進執政團隊。但好戲不長,兩黨合作在一堆醜聞的污泥裡告終。黑黨回歸了結髮夫妻生活,與紅黨繼續前緣。


庫爾茨現象

然而,這兩年的難民潮和恐襲,令歐洲風雲突變。右翼勢力到處抬頭,建制派四面楚歌。紅黑兩黨的前緣,又一次破碎。

2017年10月,奧地利聯邦大選塵埃落定。即將成為下一任總理的黑黨黨魁塞巴斯蒂安.庫爾茨(Sebastian Kurz),大權在握之際,抓住了全世界的眼球:年方31歲的小伙子啊,陽光帥氣,簡直像個男模!如此形象,理應是高雅國度奧地利的最佳代言人!

當年二十出頭的庫爾茨任融入部部長時,既陽光開朗,又少年老成,實在討人喜。其移民政策主調寬容友好,也頗得民心。前年,剛滿29歲的他被委任為奧地利外交部長,是奧地利乃至歐盟政界的一顆璀璨明星。應該說, 2017年聯邦大選好比「東風吹,戰鼓擂」,作為黑黨唯一的紅人,庫爾茨躊躇滿志,赤膊上了擂台賽。

吊詭的是,上了擂台的庫爾茨搖身一變,面目全非, 從「親移民」轉為「反移民」了。很快,眨著漂亮藍眼睛的帥哥,長出一條藍舌頭,成功遊說黑黨,走向泛藍。對紅黑聯合早已心生嫌惡的奧地利人,趨之若鶩,力挺帥哥。於是,在選舉中勝出的黑黨,與藍黨眉目傳情、情投意合地組建起下一屆聯合政府。

如此,在世人驚艷於美男的瞬間,奧地利變臉了,成了右翼保守勢力的天堂,也製造了西方民主制度繞不過去的又一次國殤。

如此,藉著對建制派的聲討大勢,奧地利順水推舟地回歸了真實自我。庫爾茨現象可謂奧地利現象。從這個意義上講,庫爾茨的確是奧地利最精凖的代言人。

在奧地利生活了20餘載後,我不得不說,奧地利身懷絕技,非同尋常。一言以蔽之,奧地利是個以雅致藝術掩蓋納粹本色的高手。按奧地利著名作家托馬斯.伯恩哈德的話,即奧地利好比他們愛吃的甜點Punschkrapfen,外面是粉色的糖衣,內裡是棕色的發面。棕色,暗指親納粹的自由黨。

但我願意給讀者們吃顆定心丸:給奧地利現個形,旨在撫古思今,無需嚇倒觀光客。畢竟,奧地利對前來燒錢的賓客,還是笑容可掬,溫情脈脈,甚至熱情有加的。

2017.11.2 原載於中國《譯林》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