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鐘聲處處聞 - 朱文輝(瑞士)
《廟院鐘聲》或《暮鼓晨鐘》,在中國文字的情意境表達中,散播一股清幽肅穆的意象氛圍;而《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則敲出隱於遊子張繼心門之內的一絲愁緒。同樣是借鐘聲來敘事寓意,倒也令我聯想起瑞士當代幽諷詩人賦嵐詞‧何樂(Franz Hohler)發表於1988年那首題為《感觸》(Gefuehl)的詩來,頗具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警世意味:
有時覺得
我們國裡
彷佛早已
警鐘敲起
人卻認為
所響之聲
只是意味
週日到矣
In unserem Lande
komme ich mir manchmal vor
als sei schon lange
ein Alarm im Gange
und alle meinen
man laeute bloss
den Sonntag ein
包括瑞士在內的許多歐洲國家,境內鄉下的小村小鎮,自古以來多有代表著當地居民日常生活聚會中心的教堂,星期日早上十時或十一時,便會準時敲響(其實是以牽繩拉動)堂頂鐘樓的大鐘,叮噹之聲,響徹雲宵,綿延持續大約五至十分鐘,用意在提醒遠近民眾該準時上教堂做禮拜了。
過去歐洲的農業社會,人們生活不像當下這般現代化與多面化,定時(星期天、宗教節慶)上教堂是一種生活習慣。基本上每個村子及市鎮都至少有一或兩座教堂(新教及天主教),因此,教堂的銅鐘不只是星期日提醒信徒教友們去做禮拜,就是平日,鐘聲也兼具報時的功能,雖然今天人人有手錶,家家有時鐘,這項傳統,依然不變。有些教堂的鐘是每一刻或半個小時一報,有些則每隔一個鐘頭敲響,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不停歇。大抵上,小鄉小鎮或小村教堂報時的鐘聲,入耳予人清朗愉快之感,是一種帶給人們生活韻律的訊號,比較不帶東方那種神秘幽肅的氣息。
歐洲各鄉村小鎮教堂設有鐘樓,是西元一千一百年以後才開始的事;根據相關的文獻記載,一戰期間全歐有六萬五千個銅鐘被熔毀改煉成大炮,二戰有八萬個,這與和平鐘聲之說成了強烈的反諷對比,美國文豪海明威的名著《戰地鐘聲》(這是早年的台譯;中國大陸譯為《喪鐘為誰而敲響》),似也饒富省思的況味。
在特定的祈禱時刻(例如唸天主經),便響起喚醒注意的鐘聲,什麼時刻唸什麼經文,都有規定,鐘響也隨之變化。平日,早午晚三個短暫祈禱,各有鐘訊;一般中午敲鐘,代表安寧與和平,這是起源於十五世紀歐洲人深感土耳其人入侵的威脅,乃祈禱求保平安,沿襲下來便成了習慣。
有時,三更天聽到遠遠傳來幾聲教堂清脆的鐘響,不管是仲夏之夜或嚴冬寒宵,都有一種沁心祥和之感。不過,近些年來不時有新聞報導,有些地方的居民開始抱怨住區教堂的鐘聲敲得太過頻繁,尤其週末夜半或淩晨,擾人清夢,也會讓人產生不勝負荷的煩躁,希望能夠減少鐘響的次數,甚至還有舉行地方公投來決定是否應予廢除。
時代的巨輪不斷推進,人類的思維也跟著起變化,有如鐘擺,來回晃蕩於躁動與寧淡之間,起伏不定。我居住的鄉下小村歐特芬根(Otelfingen),大野一片綠意盎然,歷史悠久的小教堂昂然其間,有鶴立獨挺的況味,帶來幾分寧逸的氣息,予人舒朗的印象和開闊的感覺。不管白天或夜裡,傳來悠揚的鐘聲,總讓我神閒氣怡,心清靈定。城市裡雖然也有不少教堂和鐘聲,但總與車水馬龍及五光十色的都會氣氛格格不入,除非抱著大隱隱於市的心境來面對,否則不易聽出教堂鐘聲裡那股天地悠悠的清揚。
2016/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