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梅花一夢 (獲獎散文/德國)

2023-02-08

作者 夏青青

此篇散文榮《華文月刊》舉辦的首屆世界華文獎之散文獎


愛上梅花已經很久了。在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第一次讀到《紅樓夢》,因為酷愛紅白二色,即刻愛上蘆雪庵的白雪紅梅。

雪中梅 (網路圖,點意插圖)

那是初一那年的寒假,當時《紅樓夢》剛剛解禁,父親一位在大學中文系讀書的學生拜托幫忙購買。父親跑了幾天四處尋找,好不容易買來兩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定價三四塊錢的樣子,當時可算「重金」了。那天黃昏父親再次從省城回來,帶回來厚厚三大本書。站在堂屋,父親手撫書本,表情復雜。《紅樓夢》是我慕名已久的書,跟隨進屋,兩眼放光直勾勾盯著那暗紅的封面,恨不得一把搶過來,全然不曾留意父親的目光。知女莫若父,恰巧寒假,沒什麼功課壓力,父親笑笑把剛買來的書交到我手上。拿到書,如獲至寶,即刻轉身回到和姐姐同住的南屋,迫不及待地翻開第一頁。

那個寒假兩個多星期,我上午讀《紅樓夢》,下午讀《紅樓夢》,晚上還是讀《紅樓夢》。在南屋的書桌前燈光下讀《紅樓夢》,在西屋(廚房)風箱邊借著灶火讀《紅樓夢》。有客人來,打過招呼馬上逃走去讀《紅樓夢》。飯後麻利地刷鍋洗碗收拾打掃,然後跑走去讀《紅樓夢》......

或許在一個陰雲密布的冬日,坐在灶台前拉風箱做飯的時候,我第一次在心底勾畫梅花之美。看,大片雪花紛紛揚揚,混沌世界天地茫茫,隱隱一座小山,山腳下一個灰磚青瓦的小院,幾十株紅梅探頭牆外昂然怒放,在一片銀白的背景上濃濃塗抹鮮艷的紅,艷得奪人眼目,美得驚心動魄。

繼續讀下去,蘆雪庵傍山臨水,河灘之上幾間茅檐土壁,橫籬竹牅,四面蘆葦,一道竹橋。在那裡,烤鹿肉,即景聯詩,分詠「紅梅花」,《訪妙玉乞紅梅》。身披大紅猩猩氈的怡紅公子擎了一枝紅梅,踏雪而歌。進得屋內,把梅花插入瓶中。那枝梅花兩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兩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香欺蘭蕙?讀到這裡呆呆看著灶火沉思,梅花有多麼香多麼美呢?這樣一枝梅花插到我家堂屋條幾上的那對青花瓷花瓶,我也吟詩可好?吟詩......

沉思間,灶火暗下去,臉頰紅起來。

讀《紅樓夢》,第一遍囫圇吞棗,第二遍不求甚解,第三遍......

在北方農村簡陋的房屋內,當然不無向往大觀園奢華優雅的環境,不無羨慕紅樓中人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那些離我太遠太遠了,真正觸動我心的是大觀園結社吟詩的風雅。通讀《紅樓夢》,喜歡上古典詩詞,開始有意識地尋找古典名篇,學習背誦。《紅樓夢》中詩詞曲賦,短到對聯、五言詩,長到《葬花吟》、《桃花行》、《芙蓉誄》,都能背誦如流。一首首詩歌,一場場熱鬧,恨不能親身參與。

愛上梅花已久,梅花卻一直離我很遠很遠。初讀《紅樓夢》,大觀園的梅花是雪中看花,影影綽綽。兩年後遠走歐洲,梅花和故鄉一樣是天邊明月,遙不可及。

遽然出國,語言環境生活環境陡然改變,手足無措中愈加痴迷於中文書籍。當少年維特用他的煩惱來苦惱我時,當墨菲斯特和浮士德周遊鬥法折磨我時,當斯圖亞特女王把我一起拖進愛情、王權和陰謀的漩渦時,我怎能不懷念「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怎能不低吟「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怎能不輕嘆「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怎能不幻想羅浮山下的梅花仙子在月夜和我暢談共飲呢。

出國初期,一邊苦讀外語,一邊拼命閱讀大量中文書籍,抓一本中文書似乎抓住一把故鄉泥土,寫一封中文信彷彿扯住故友一片衣角。可是嚴峻的現實不允許我不打起精神努力學習,努力融入,終於漸行漸遠漸無書。《紅樓》,梅花,吟詩,結社,故鄉,文學......,一切的一切,模糊成遙遠的前生。

職場熙熙,終棄舊夢;柴米碌碌,愧對前盟。多年後,我在《白玉蘭詩會序》中寫下這樣一句做總結。為了工作,為了生活,不得不揮別文學夢,中文書籍隨之束之高閣,直到一次次搬家時才撣去灰塵,再次檢視。

每當此時總會摩挲出國時帶出來的三卷《紅樓夢》,翻看目錄,回憶各個章回內容。共讀西廂,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雲醉眠,探春結社......,一幕幕畫面浮現。看到蘆雪庵三個字,眯起眼睛,冰天雪地裡兩個大紅的身影冒雪而行。那是寶玉和寶琴吧,他們遙指前方紅梅,是在曼聲吟詩嗎?

寶琴,吟詩。打開書頁,翻找寶琴題的詩。首先看到真真國美人詩:

昨夜朱樓夢,今霄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昨夜、今宵,朱樓、水國,焉得不關心。

再翻,翻到《西江月·柳絮詞》: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明月梅花一夢。明月,梅花,一夢。手撫書卷,似乎看到父親當日把書交給我的情景,這才領悟父親複雜的目光裡分明有追憶,有珍惜,有感慨,更有滄桑。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沉迷舊夢,默吟詩句,良久還是要合起書卷,再次打包,搬入新家後小心翼翼地放入書櫥。

幾次收拾,幾次搬遷,最後在有了孩子後搬到現在住的地方。兩個幼小的嬰兒一天天長大,看著他們彷彿重回自己的童年。從他們牙牙學語開始,即努力教他們學習中文,讓他們了解父母生長的國家。孩子的琅琅讀書聲驚醒我沉睡已久的舊夢,於是人到中年再次提起筆來,周末一邊陪孩子學習中文,一邊自己構思文章敲打鍵盤。數十年過去,文字生疏了,可是痴心未改,一篇兩千字的散文,可能一改再改,三稿,四稿,五稿,六稿,甚或更多。寫文,並沒有收入,卻樂此不疲,從不深究為什麼。

愛上梅花雖久,遺憾一直無緣一親芳澤。非常意外地,在這個冬天梅花竟然向我走近了許多,似乎觸手可及。

又是一個臘月,幾天前認識多年的一位阿姨發來她自己種植的梅花照片,大為驚訝,真想不到在德國居然有人能夠自己成功培植梅花!梅花,第一次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綻放!

細細欣賞照片,那棵梅花不是櫳翠庵種植多年的老梅,而是小小一株,種植在花盆裡,冬天放在樓梯間。打量那棵梅花還不到半米高吧,一枝主幹,旁逸分支縱橫,密密綴滿粉色豆豆,一兩朵心急的花兒率先綻開笑臉。花朵不是鮮艷奪目的大紅,而是淡淡的粉色,嬌嫩嫩含羞的樣子。

彼國氣候和家鄉不同,移栽的很多故鄉植物在這裡難以成活。我家花園裡的香椿樹幾次冬天被凍死,不知道阿姨費了多少心血才養活這株梅花。

看著粉紅嬌嫩的梅花,自然想起最初愛上的大觀園的紅梅,想起淡忘已久的《紅樓夢》,多少年沒再看了,帶出來的書放到哪裡了呢?

走到地下室,東翻西找,在書櫥一角看到並排而列的三本書。取出來,第一眼看到扉頁上一個有些模糊的紅印章,「鈺真堂藏書」。那是祖父親手傳給我的印章,若干年前仔細加蓋在扉頁上。三十年過去了,這套書經過多人之手翻閱,書頁有些卷角,原來的封面封底都不見了。

三十年過去,傳我印章的祖父仙逝多年,傳我此書的父親已是風燭殘年。三卷泛黃的書,拿在手裡,左看右看。書猶如此。

打開來,翻找有關梅花的詩文,再次翻到薛寶琴的《西江月》,明月梅花一夢。

撫摸破損泛黃的書卷,摩挲良久,拿出手機拍照。上樓來在電腦上仔細看放大的照片,然後翻看阿姨發來的梅花照片。三卷故國《紅樓》舊夢,一株他鄉粉色梅花。

不知道是照片看多了,思索寫篇文章的緣故,還是愛上梅花這麼久,梅花仙子終被感動了呢,那天夜裡不期然第一次夢到梅花。

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似乎在老家的小院內,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堂屋,父親的黑發在陽光下發出烏澤的光。父親略微彎腰遞給我三本書,對我說,收好了,以後再看,梅花開了,我們去看梅花即景寫詩吧。

跟隨父親在野外什麼地方走。雪花紛飛,冰天雪地,積雪深及我的膝蓋,一步一步踩著積雪緩慢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朦朧出現一座山的影子。走到山腳,再轉到山的另外一面,幾株老梅驀然映入眼簾,數十朵殷紅的梅花凌寒而笑,幽香撲鼻。屏息停下腳步,這就是我的梅花嗎?這是哪裡?羅浮山,還是大觀園?想問父親,猛回頭,父親不見了。

驚慌尋找間掙扎醒來,睜開眼,一片銀白的月光正灑在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