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學夢 - 從現行反革命到77級大學生 (散文 / 英國)
作者 張曉洋
1978年3月,迎著和煦的春風,我走進了吉林大學中文系成為了一名幸運的77級大學生。經歷了十年煎熬的蹉跎歲月,能在文革結束後第一屆只有5%錄取率的高考中勝出,成為人人羨慕的大學生,我和我的同學們一樣,興奮,激動,憧憬著無限美好的未來。可是在這些激情燃燒的日子裡,我卻總感到像是在夢中。我不斷地提醒自己,這不是夢嗎?我真的是一名大學生了嗎?是的,我所有的同學們都會有努力奮鬥後夢想成真的喜悅,可是我夢想實現的道路卻是格外的漫長和艱辛。
一、 少年理想不是夢
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我有著一個幸福的童年。兄弟姐妹5個人,父慈母愛。讀完吉林師大附小後考入師大附中。尊師愛校,勤奮學習,是老師們喜歡的好學生。那時候的生活,真像電影歌曲小白船裡「讓我們蕩起雙槳。。。」那樣幸福快樂。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知階級鬥爭為何物。像所有的孩子們一樣,我的理想就是好好讀書,上高中,念大學,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因為我的文理科都不錯,還特別喜歡讀趣味物理學和十萬個為什麼所以當時想的就是將來要當一個科學家。
師大附中和省實驗中學是當時吉林省和長春市最好的兩所中學,可以說是大學生的搖籃。畢業生考上北大清華的人數很多。所以對我們來說,上大學應該是現實,而不是夢。何況我還是班裡的好學生,初一,初二都是兩道杠中隊長。
師大附中的學生基本上是由知識分子,幹部和市民子弟組成。因為通過考試擇優錄取,所以學生的素質都比較高。在我讀初中的那幾年,高幹子弟的人數開始明顯增多起來。顯然校方對他們的錄取是有照顧的。他們中很多人還是比較優秀的。但有幾個省長廳長的子弟學習就比較吃力。可是,平靜的生活沒有持續太久,從1963,1964年開始,一場即將來臨的政治風暴就現出山雨欲來的跡象了。
幸福童年
二. 夢想破碎
1964年開始念初三的時候,也就是開始講階級鬥爭和階級路線的時候,情況突然開始發生變化,為人謙和,對我和同學們都很好的班主任王老師突然被調走,來了一個姓富的男老師,看到他對校領導和高幹子弟諂媚的樣子,我就預感到事情不妙。果然他一來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把我的中隊長撤了,並利用一切機會來貶低和孤立我和另外幾個出身不好的同學。比如在公布考試成績,同學們聽到我四門都是100分羨慕地看著我時,他馬上說:「不過他的政治是乙」。還公然把我在工廠體驗生活時寫給工人師傅的信拆開宣讀,並且說這封信太資產階級了。在學完「資產階級右派就是反動派」的文章後,竟然當著全班的面要我留一下。當然就是要求我和我的右派父親劃請界限。 弄得我在班裡灰溜溜的。
歷史真會開玩笑,我本該是「紅二代」的,父親曾是抗日流亡學生,在破廟裡與棺材為伍苦讀復習,考上中山大學。在校時思想進步,1941年加入共產黨,畢業後本來要去延安,後被組織派到東北國民黨敵占區搞地下工作,後被叛徒出賣,被捕入獄。在即將被槍決之際,解放軍兵臨城下,解放了沈陽。撿了一條命。那段經歷,很像「永不消逝的電波」或「偽裝者」裡的情節呢。可是,沒想到勝利以後,就因為敢於直言,57年被自己的黨打成右派,丟了黨籍和教職。我們也就都變成「黑二代」了。
我和家人感到越來越壓抑,因為不斷有消息說附中為了保持高考升學率,已經開始清除出身不好的學生(因為大學招生也開始看政治條件了)。但我們以為如果考高中成績好,附中沒有理由不要我,實在不行還可以去十一高和十二高。可是我們還沒料到命運會是如此無情。儘管我升高中的考試成績非常好(這是後來化工學校的老師告訴我的),竟然被附中一腳踢到了一個中專,吉林市的省化工學校,連我上高中的權利都被剝奪了。當時我的心都要碎了,因為這就意味著,我將永遠失去上大學的機會了。按當時的規定,讀中專的人是不能考大學的。50年過去了,我還忘記不了在給我錄取通知書時,姓富的那冷酷的面孔,他不配做老師,甚至不配做個人。迫害一個天真無邪的16歲的孩子,不知他懺悔過沒有。有的人可能是頭腦僵化作壞事,有的人本質就是邪惡小人。
懷著凄涼的心情,母親送我去吉林市上學,在回程的火車上,她哭了一路。到家後,父親悲傷地讀了他寫的一首詩,我還記得最後兩句(姐妹後來告訴我的)「縱無關山隔萬里,人生能有幾回逢」。讀後全家抱頭痛哭。後來我才知道,我在那時的遭遇還不是最慘的,師大子弟,我們的好朋友韓成的大哥,是師大附中的高材生,在高考時因為反革命家庭出身而落榜。他憤而寫信給毛主席爭辯,結果被判十年徒刑,刑滿釋放後見到他,整個人都呆傻了。過了幾個月,他才慢慢給我們講他在關押期間遭受的觸目驚心的折磨。那真是人間地獄啊。一個有為的青年,僅僅因為爭取自己受教育的權利,就被無情地毀掉了一生。
三. 生存還是毀滅?
我的厄運並沒有止步於上大學的夢想破碎。在那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中,我和我的家庭都沒有幸免。1965年9月去吉林化工學校後,因為學習好,出版報,搞演出,受到老師同學們的歡迎,還入了團。生活中好像又有了希望,雖然已經不能再做大學夢了。一年後,文革風暴鋪天蓋地而來,因為是黑五類子弟,當然只能做逍遙派。可是當逍遙派也沒讓我躲過挨整的厄運。68年清隊開始時,我只有19歲,被我自己班的同學揭發批判,出身地主右派家庭,攻擊文化大革命而成了「現行反革命」,給我羅列了一大批罪狀,有的可能是和要好的同學議論了文革亂象,有的根本就是莫須有的給我捏造的罪名。因為每個班都要揪出幾個「階級敵人」所以互相對立的兩派就拿我這個軟柿子捏。文革的一個最大特點就是充分釋放了人性中醜惡殘忍野蠻的一面,我同班的同學對我這個他們公認聰明善良,助人為樂的小書呆子,在批鬥中大打出手,耳光,電炮,腳踹,皮鞭,打得我滿地滾。在押我去群專的路上,學校的大喇叭裡高喊著「打倒現行反革命張曉洋!」,「張曉洋不投降就叫他滅亡」。被關進群專後,我偶然在一面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天哪,我的臉腫得像個面盆,佈滿青紫的血瘀,兩個眼睛被擠成了一條縫。全身都是傷痛。
群專就是一個臨時監獄,一座宿舍樓,關押著問題嚴重的牛鬼蛇神們,被嚴密把守著。進了群專後,我的批鬥等級就升格了,無數次地和學校的其他十幾個走資派,特務,右派,反革命們一起被押上學校大禮堂的舞台上,胸前掛著大牌子,寫著「現行反革命張曉洋」,還打著大紅叉。每個人都被兩個紅衛兵按著頭,「噴氣式飛機」,90度大哈腰,耳中鳴響著震耳欲聾的聲討和批判聲。每一場批鬥會下來,都要等幾個小時腰才能直起來。
折磨和摧殘還不僅如此。群專裡的管教們和當年「渣滓洞」裡的看守們一樣,以打人為樂。動不動就拽上一個「囚犯」到他們的審訊室裡,用土製的各種刑具給他上刑。在被關押的前一個月裡,我至少被他們折磨了5,6次。這種折磨是正常人生理和心理都無法承受的,是我心靈深處永遠的傷痛。所以在上大學期間連對我最好的朋友我都沒有講述過這段遭遇。50年過去了,即使已經在海外生活了20多年,我還是需要鼓起勇氣才敢回想和敘述這段慘痛的經歷。有一次坐了老虎凳後,我昏死過去,幾小時後才被難友們救醒。兩腿劇痛,膝關節好像斷了一樣。後來雖然逐漸恢復了,可是還是留下了毛病。活動過量或天氣不好的時候膝關節還是會感到隱隱作痛。
一個多月後,折磨停止了。除了定期接受批鬥外,我們開始了勞教,扛大木頭,搬磚,在陰冷的菜窖裡摘菜。每天早上冒著刺骨的寒風列隊向毛主席像請罪。在7個月的關押期間,我時常望著窗外南飛的大雁和紛飛的雪花,思念著我的親人。是啊,大學夢那時對我來講就是海市蜃樓了,我面對的是生存和毀滅的問題。無數次我想像著我人生的結局,政策一緊說不定會被處決?好了可能也得流放北大荒。看到被打死或自殺的人被抬出去,感到的是恐怖,悲傷,也有解脫,死了就不再受侮辱和折磨了。朋友們,我特別理解那些自殺的人,人因為絕望才自殺。如果你是被敵人迫害和折磨,你感到的只是憤怒和仇恨。但如果你是被自己的黨,自己的人民,甚至自己的朋友宣判為罪人,你感到的就是委屈,心痛和絕望。我是幸運的,因為我堅強地活下來了。可是那千千萬萬死去的冤魂,至今還在用他們的呻吟和吶喊喚醒著民族的良心。我的家人因為有父親堅強信念的支持,都從這場政治風暴中挺過來了。可是我的舅舅,豐滿電站總工程師,被迫害致死。大姨父,沈陽氣象局氣像專家,被迫害致死,大姨,投湖自殺。江蘇老家的表哥因為是地主家庭出身,被造反派一路追殺,從南方一直逃難到東北,最後躲進了深山老林,以後就音信全無了。文革期間,我們的一個鄰居,師大醫院的吳大夫,因為歷史問題遭到批鬥。她本來已經夠苦的了,丈夫57年時因為右派和歷史問題被捕入獄。她一個人帶著一雙年幼的兒女艱難度日。沒想到文革中就因為念大學時集體加入過國民黨,被關押批鬥,受盡折磨。她是個剛烈女子,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以命抗爭,服毒自殺。那天早上她十幾歲的女兒驚慌地跑來敲門,說媽媽好像要不行了,我們趕緊跑過去,看到她已經昏迷不醒,像是服用了大量安眠藥。附近的醫生誰也不敢來救她,學校也拒絕出車送她去醫院。無奈我們私人求了師大車庫的好心的曲師傅出了車。我抱著吳大夫下了樓,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和胳膊上被打得青紫的傷痕,我心如刀絞。她本來就瘦小,加上受了這麼多折磨,應該很輕的,可是當時抱著她,我卻感到十分沉重,我想,是因為我的心情是沉重的吧。因為搶救及時,她被救了過來。醫生說再晚一會可能就救不過來了。將近50年過去了,我還能清楚地記得抱她下樓的情景和她在我懷裡沉重的感覺。去年(2016年)8月回長春參加我們中文系77級紀念畢業35周年的班慶活動時,我再次見到了她。老人雖然已經93歲了,依然精神矍鑠。她倚著我的肩膀,說:「曉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說:「吳姨,沒想到經歷了那麼多風雨和苦難,您還健在,蒼天有眼啊。」
文革結束前,一位曾和我一起被關押的老師告訴我,當年群專中最凶神惡煞的姓王的家伙(就是他把我按在老虎凳上)得癌症死了,我們這些當年的難友都感到人心大快,真是惡有惡報啊!可是回頭一想,文革中還有無數的冷血殺手和打手,對他們製造的人間地獄,他們懺悔了嗎?謝罪了嗎?以「革命」的名義就可以濫殺無辜,這在任何一個法制社會裡都是不可想像的。讓人聯想到法國大革命時站在斷頭台上的羅蘭夫人那句名言(大意):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而行。外擾亡國的歷史不能忘記,可是內患自殘的教訓更要牢記,否則我們的民族就會失去自我修復,自我更新和自我發展的動力,歷史的悲劇就會重演。
四. 頑強的追夢人
大約是69年4月左右,清隊接近尾聲。因為我只是個20歲的學生,被「寬大」處理,從群專中放了出來。不過在我的檔案裡卻留下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10條罪狀。正如我父親後來成了「摘帽右派」一樣,我也成了一個被寬大的反動學生。69年底,我和化工學校的100多名畢業生被分配到了吉林市石井溝聯合化工廠,開始了8年的工廠生活。雖然躲過了上山下鄉,但工廠的工作條件也很艱苦,在我工作的聚甲醛車間,因為原料是福爾馬林,一進車間就嗆得掉眼淚。許多人都患上了氣管炎和肺炎。工作是三班倒,白天睡不好覺,整天迷迷糊糊的,那時我的夢想不是上大學,而是能天天上白班,過正常人的生活。不僅身體勞累,而且精神高度緊張,因為我的工作是最重要的聚合崗位。在大講階級鬥爭的年代裡,因為聚甲醛可作為軍工產品,所以連一毛錢關係都沒有的事也能和階級鬥爭扯上。在我來之前的一個師傅,就因為出了事故被判了刑。而車間又偏偏把我這個有前科的人分到了這個重要崗位(原因可能是我聰明好學,技術過硬)。所以每次在班上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不斷地看著壓力表和聚合溫度,生怕出事故。車間裡全是易燃品,一個火星就會引起燃燒和爆炸。有時工具不小心掉在鐵板上打出火花,會嚇得我一身冷汗。有一次反應罐靜電積聚引起大火,整個車間燒得面目全非,當班的是一個根紅苗壯的女工,所以就沒追究她的責任。我那天正好休息,在廠外望著車間上升起的滾滾黑煙,一邊和工人們一起奔向廠區去救火,一邊心中暗暗慶幸,要是我當班就麻煩了。40多年過去了,在海外生活也20多年了,可是我還是會被兩個惡夢驚醒,一個是被一群人圍著,高喊打倒我的口號,之後就被那個最凶狠的群專打手推上了老虎凳。另一個就是在車間操作,聚合釜壓力表不斷地上升,要爆炸了!然後就嚇醒了。
儘管條件艱苦,我還是努力工作, 工人師傅們都很喜歡我,我還多次被評為優秀團員和先進工作者。有些專搞階級鬥爭的人想整我時,大家都想方設法地保護我。在這漫長的歲月裡,我沒有隨波逐流,在宿舍裡,別的人都在打撲克下棋閑聊,我卻在自己的上鋪拉著簾點著一個小台燈苦讀。按著自己的學習計劃,先把高中所有的數理化課程都學完,還閱讀了大量文學歷史書籍(都是偷偷從親戚朋友們那裡借來的)。因為想到自己的大學夢可能永遠是虛幻的了,所以想即使我上不了大學,也要讓自己學到大學水平。自學理工很難,我就選擇外語,在5,6年的時間裡,把大學俄語系三年級的課本都學完了。英語也學完了北京外語學院2年級的課程。但在聽美國之音的英語900句時我特別小心,生怕被人檢舉,說是偷聽敵台。
1974年我差點成了工農兵學員,當時有一個師大化學系的名額,根紅苗壯的人都不感興趣,車間就推薦了我。當時我興奮得幾天睡不著覺,材料報到化工局,結果最後被拿了下來,人事處和我關係比較好的人告訴我,還是因為我的政審問題。之後我大病了一場,心想,怕是此生永遠和大學無緣了。傷心之後,我又振作起來,還是那個頑強的追夢人,儘管這個夢可能永遠是虛幻的。記得每次在火車站看到迎接大學新生入學的場面,我都久久地站在旁邊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心裡卻是無限的傷感和悲涼。
工廠生活改變了我的性格,為了能和工人師傅打成一片,我從一個文靜靦腆的小書生,變成了一個開朗活潑,樂觀幽默的年青人。別人都以為我一定是一個事事順利的樂天派。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的內心深深地埋藏著苦難帶給我心靈的創傷,同時,也有苦難帶給我的堅強。
在漫長的蹉跎歲月裡,我堅持實現上大學的夢想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和鼓勵。其中有兩個人是我永遠不能忘懷的。不幸的是他們在人生舞台上都是以悲劇結局的。一個姓李的天津大學的畢業生,在廠裡的宣傳科工作,是廠領導的筆杆子,很受重視。因為住在一個宿舍裡,很快就熟悉了。那時我參加了廠裡夜大的學習,學高等數學有問題時,常向他請教。他也喜歡我的勤奮好學,給了我很多幫助。知道了我的經歷和我上大學的夢想,他鼓勵我說,有理想就不要放棄,總會有機會的,人生會有意想不到的轉折點。所以我對他十分佩服和尊敬,叫他李大哥。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幾年後他的人生突然出現了一個悲慘的轉折點。據說是上邊發現了他家庭有嚴重的歷史問題,把他下放到一個車間最累的工作崗位和那些力工一起扛麻袋。他的女朋友也因此離開了他。他為此幾乎精神失常了。終於在一天夜裡走到松花江邊投江自盡,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聽到消息後我悲傷了很長時間。
另一個我不能忘懷的人是工廠的一個姓孫的普通老工人,長期和家分離,過著「兩地生活」的日子。這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社會現象。給無數家庭造成了極不人道的悲慘境遇。孫師傅是廠裡任勞任怨的勞動模範,被廠裡樹為青工學習的榜樣。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結識了。不知為什麼他特別喜歡我。經常找我喝酒聊天,誇獎我聰明好學,還鼓勵我不要放棄上大學的機會。我一直以為他是那種根紅苗壯的工人階級的代表。直到有一天他和我喝酒時,忽然潸然淚下,對我說,小張啊,別人都以為我活得光鮮,可是我心裡苦啊,一年到頭看不到老婆孩子,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有時候好容易盼到了探親假,正趕上廠裡大會戰,領導說,你是模範,這時候可不能走啊。我怎麼辦哪,只能放棄探家的機會。說完他竟然捂在被裡,嚎啕大哭。我開始感到愕然,想到自己的鄉思之情,也開始理解他了。以後我一有時間就去看他陪他,免得他感到寂寞。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心中積累的痛苦竟然使他痛不欲生。有一次我探親假剛回來,忽然聽朋友說老孫頭自殺了,而且是在廁所裡剖腹自殺的。廠裡上下都不理解一個勞模怎麼能自殺。可是我心裡是明明白白的。從那以後我很長時間都不喝酒了。
在工廠外的草地上和朋友們的合影
五 夢想成真
1976年,紅太陽隱去,四人幫倒台,十年浩劫結束了。人們都預感到變化的來臨。但我還是不敢想能不能再有機會上大學了。終於在1977年10月,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了,對我這樣把「我要上大學」作為自己生命最強音的人來講,這無疑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好消息。但興奮之餘,我還是很擔憂,一是怕自己的政審不合格(因為那時對文革中有問題的人還沒平反),二是怕自己的年齡太大,已經28歲了。
感謝鄧大人和他的團隊,把這次高考變成了一次任人唯賢,條件寬鬆的考試,給我這樣夢想和苦鬥10多年的人一次寶貴的機會。當時廠裡不太想讓我走,因為我剛被舉薦到廠情報室做外文材料翻譯工作。好心的朋友們也勸我說,這麼大歲數了,還念什麼啊,這麼好的工作,大學畢業也得不到啊。可是我的決心是堅定的,我要上大學,實現自己的理想和自身的價值,同時我要給那些迫害,踐踏和侮辱我的人看,是大雁總是要高飛的。
衝破重重阻力,我終於拿到了准考證,接下來就是緊張的複習。儘管我是個有準備的人,也不敢輕敵,尤其是考政治,不喜歡也得背那些教條。考試的過程並不輕鬆,因為考場是在吉林市的另一頭,11月末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頭天晚上和朋友來到他親屬離考場不遠一個農舍住宿,結果因為火炕太熱,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強打精神進入考場。考場裡只有一個小火爐,非常冷,拿筆的時候手都在顫抖。但我還是拿出十二分的努力,完成了第一場考試,覺得考得挺好,下午的科目也考得不錯。接受第一天的教訓,我回到工廠好好地睡了一覺,第二天又穿上厚厚的大衣。早上工廠用敞篷大卡車把我們送到考場。到考場時我們的帽子,眉毛和胡子上全是白霜。因為穿的多,不怕冷了,加上晚上睡的好,所以以後的考試一場比一場好。後來有人告訴我,我的成績是吉林郊區總分第三名。
等待體檢通知的期間是焦急的,因為這說明初選過關了。終於在78年1月16日我接到了體檢通知。心裡別說多高興了。但是我最擔心的還是政審。工廠給我的鑒定可能還是不錯的,但我檔案中那「罪十條」呢?我特意跑到化工學校問原來的班主任。他安慰我說,文革中學生的問題現在已經不算大事了,何況我當時還處在逼供信時期。聽他說完之後我稍稍放了點心。
1978年2月27日是我永生難忘的一天,我終於接到了吉林大學的入學通知書。師傅和朋友們紛紛祝賀我。而我卻跑到一個沒人的小屋裡,雙手捧著通知書,熱淚滾滾,泣不成聲。要知道在酷刑和鞭打下我都沒流過一滴眼淚啊!喜上加喜的是,我的小妹妹也同時考上了吉大外語系,弟弟考上了師大外語系,這也是他們在蹉跎歲月中堅持學習的結果。我家幾個孩子同時考上大學被朋友們說成了「五子登科」(他們把我姐姐和大妹妹兩個工農兵學員也加上了),而且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在師大教工中傳開了。
離開工廠的前一天,我帶著一瓶酒和兩個小碗來到了工廠附近小山坡的松林裡,這裡有許多非正常死亡人的墳墓。在一棵樹下,我找到了李大哥和孫師傅的墳。我把小碗倒上酒,放在他們的墳前,而且生平第一次跪在地上,哽咽地說,李大哥,孫師傅,感謝你們對我的鼓勵。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希望,終於考上大學了。雖然你們不能和我一起慶祝了,我還是要告訴你們,讓你們和我一起分享這個好消息。真想念你們啊,你們在那邊過得好嗎?。。。忽然間,林中刮起一陣疾風,吹過他們的墳頭,把兩碗酒吹倒了。我是個無神論者,從來不信鬼神,可這時也感到毛骨悚然,是他們顯靈了嗎?李大哥!孫師傅!是你們嗎?樹林中回響著我悲切的聲音。。。
3月8號清晨,一輛解放牌汽車載著我和另一個去吉林師大報到的學生在朋友們的揮手道別聲中開出了化工廠,駛向吉長公路。就這樣我告別了生活8年,群山環繞,面臨松江的石井溝,也告別了生活了十三年,既是我的第二故鄉,又是我的傷心地,落難地的美麗的江城吉林市,奔向自己夢想中的新的前程。。。
77年高考前的全家福
77年高考轉瞬間已是40年前的事了,可是它仍是我人生樂章中一曲最激越的「命運交響樂」。在以後的歲月裡,無論是在大學裡任教,還是出國攻讀博士學位,在海外打拼,教學和著書立說,它都激勵著我克服困難,一往無前。它是我惡夢醒來,美夢成真的人生的轉折點,同時,它也標識著我們的國家民族從政治惡夢中醒來,邁向民主富強之路的一個歷史轉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