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愛和生命密許給了詩 (散文/ 德國)
作者 岩子
「偉大的藝術家在生活上都是不幸的。當藝術家打開他的袋子,袋子裡始終是不能充飢的珍珠。」 - 黑塞 (赫塞)
《暴風雨夜》是我的第一首狄金森(埃米莉·狄更生 Emily Dickinson),當時的我對詩人可謂所知無幾,只因一開博就鬼使神差地網遇了一堆男性新浪譯友在那裡揣測女人之心,怎麼看都覺得不盡其然,於是,就不知深淺地班門弄斧起來。緊接著,又有了《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和《我的小河向你奔去》兩首,均在任何功課未做的前提下。
熟悉狄金森的讀者想必已有發現,在《暴風雨夜》和《靈魂》兩首的譯文中缺少堪稱詩人標識性符號的破折號,蓋因彼時所參照的英語原文不是徹頭徹尾的狄金森原作。在最早出版的狄金森詩集中,她的破折號被編輯者一廂情願地取消了。到了第三首,即《小河》時,含有破折號,直覺得不能捨去,沒了它,就不是狄金森了。她的情緒,她的心思,她的氣息,她的審美,她的語言浪花,以及她獨一無二的品質。故而,一個不漏地全盤擺渡。
接連翻譯了三首狄金森,由女性到女性,又是抒寫愛情的,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歡和被打動。三首同是激情四射,熱烈而奔放,卻又交織著主動、殷懇、孤高之不同。《暴風雨夜》愛得可謂洶湧澎湃和狂野,「我」恨不得今夜就投入「你」 的懷抱,伊甸園裡偷吃禁果的亞當和夏娃似地,「踏浪逐波」,共度良宵。《小河》一首亦然,很抒情,很浪漫,很求之若渴,較之於《暴風雨夜》但多了幾分小女人的溫柔,還有幾分不可拒絕的堅持:「收下我吧!」我是你的小河,你是我的大海。現在,我來了,不知你歡迎我麼?像我一樣愛你麼?請你不要拒絕我!收下我!讓你我合二為一,相親相知,永遠在一起吧!
此處的「你」,可能是真實存在的戀人,可能是純精神的藍顏或紅顏知己,也可能是至高無上的「神」,甚或是詩人自己。然而,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你」,非高貴而有趣的靈魂不可,因為「她」的芳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非土豪或權貴之流所能買通或征服。《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與其說是一首詩,不如說是一首宣言,斬釘截鐵,凌厲而高冷,頗有女為悅己者容,亦為知己者死之豪氣和風骨。
不無遺憾的是,狄金森未能實現詩中所熱切希冀的那份屬於自己的理想的愛情,因為已知和未知的緣由。令人撲朔迷離的是,自三十歲起就幾近幽閉的修女式存在,非但沒有讓她心如枯槁,靈感乏匱,相反,卻以驚人的創造力給後世留下了大約一千八百首不同凡響,涉及人生、自然、愛情、靈魂、死亡、宗教、歷史、藝術以及科學、技術、包括經濟、金融諸多領域,可謂包羅萬象的詠嘆。是什麼教她如此筆耕不輟,思如泉湧,洞若觀火,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呢?
從《一回回,樹林紅了》我們不難看出狄金森過人的才氣和智識。在這首小詩裡,她借助於山林的變化,信手拈來了一個季節之更替是由地球自轉軸的傾斜所造成的天文知識,和一個古老的,宗教的,神妙的數字「十二」。教你不由而然地聯想到黃道十二宮,晝與夜的時數,還有聖經啟示錄裡人神共居,長寬高相等的新耶路撒冷。那裡有十二門洞、十二根基、十二個使徒、十二樣寶石、十二顆珍珠,以及長度為十二乘十二,共一百四十四肘長的城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狄金森橫溢的才華說來也不足為怪。顯赫的出身,與同時代女性相比,得天獨厚的學校教育:拉丁語,希臘語,德語,英語,哲學,歷史,包括自然科目等等,堪稱文理兼備。加之祖父和父親的聲名和地位,及其嫂子蘇珊,也是她自少女時代的摯友,在長青別墅的文學沙龍,狄金森的周遭通常是高朋滿座,書香四溢。在《我棲身於無限中》和《沒有任何戰艦比得上書籍》兩首詩中均可略見一斑,她所處的環境是怎樣的雅逸優渥,與書籍有著怎樣的親密關係。
狄金森是出了名的嗜書好讀。書,在的她心目中是「航領我們去遠方」「承載著人類靈魂的雙輪馬車」。儘管後半生的她束足書齋,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據說連鄰居的嫂子蘇珊,也是以書信溝通來往。而也正是這種方式,使得狄金森保持著與外界的聯繫。狄金森幾乎每天都在寫信。她大約有九十多位信友,其中不乏知名作家,文人,報館老板,還有要好的律師,編輯,法官,牧師,包括親友等等。至此,接下來的謎團似乎可釋解了:一個長期處於隱居狀態的獨身女子,情感何以那般的充沛豐富,想像力何以那般的天高地闊,創作力何以那般的下筆有來處,凡物皆成詩呢?
狄金森出生在一個保守而傳統的清教徒家庭,但她本人至死也沒有皈依基督教,後來甚至連教堂都不去了。在少女時代就被學校定性為「懷疑分子」的她,對上帝的態度自始至終若即若離,複雜錯綜。她一邊聖經在手,一邊苦苦思索和尋找著信仰的真諦,以自己的方式。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獨特且有見地的世界觀 -- 一面是潛移默化的宗教意識和精神,一面是哲人的困惑、叩問和思辨,以及別樹一幟的人格和詩風。這在她大量相關主題的詩作裡,可謂處處不無折射和反映,比如《有一束斜陽》:管風琴嗚咽,一束凝重的寒光破窗而入,經歷過無數次生離死別,痛失至親至友的詩人已是內傷累累。然而,這些個沉重的磨難,不僅於外表毫釐斑痕不見,且「無人可以講授」,更是無力抵御和逃脫,只因它來自於上蒼!尤為教人絕望的是,給你以生命和存在的,與遣派死神將你召回天堂或送往地獄的,竟然是同一個祂!嗚呼哀哉!
狄金森在有生之年寫下了數目可觀的傳世之作,並將它們用針線裝訂成冊,卻沒有出書或出名,(除了小小不言被「偷偷」發表的十首之外)。事實上,她並非沒有出版的機會。一回,至少。可面對出版人投來的橄欖枝,她卻以一首《快樂不已的小石頭》不置可否地給搪塞了。《小石頭》所傳遞的大意是:我即是那快樂的小石頭,獨個兒行著自己的路,對出人頭地的事情不感興趣。一來二去,結果不了了之。在《我不想畫畫兒》一首裡,詩人亦曾表露過類似的心跡:「我也不想成為一名詩人--」,「而情願--擁有耳朵--/痴迷--無能--滿足--/景仰的資格--/一份非常的特許」。在另一個場合她也說過,「出版--無異於--拍賣」。顯而易見,狄金森對「詩人」此一頭銜或虛名興趣索然,讓她更為在意和看重的,理應是內在的,本質的,深刻至靈魂的,對文學和藝術充滿敬畏的,滿滿痛感的詩意人生本身。她要的是「甜蜜不已的折磨--/華麗無比的--絕境--「」;她要的是「指頭是怎樣地感受/那神奇--美妙的--攪動--/」;她要的是無人可企及的高度,天馬行空式的自由自在,像一只氣球,「冉冉飄上屋頂--/出走,放逐--/穿越穹蒼之村--」;她要的是Nobody式的離群索居,在那「房間間間猶香柏」,「勝似散文的美宅」裡,伸出自己的小手「采擷天堂」!--「采擷天堂」,怎一個「無限」、「美妙」和「快樂」了得!而詩人之標簽,尋常人功名利祿之誘惑,怎能滿足得了一個超驗的,覺醒的,批判的,有科學意識和主見的,遠遠走在時代前面的女子?更遑論淪為清規戒律和男權社會的犧牲品?
不想成為詩人的狄金森,卻成為了一名偉大的詩人,沒有結婚的女人卻儼然一位深諳愛情之道的專家。「若想取悅一名男子/其酒窖裡藏著/一條大河萊茵--最好不過/是你的氣息--」(《快活,由裡向外》),狄金森說得多好啊,與中文版的「梧高鳳必至,花香蝶自來」,「腹有詩書氣自華」如出一轍!在《她因他而升遷》一詩中,狄金森又大筆一揮,將生活在「她應把男人當做主人來侍奉,她應畏懼男人,服從和臣屬於男人」父權社會中傳統女性之境遇勾勒得個入木三分。一個出嫁的女子,看似攀了高枝,實則丟失了自我,青春,才華,快樂,夢想,尊重。一味的妻子、母親和生兒育女,年復一年低眉順眼,沒有「波幅」,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的附屬品生活,使她們金子似地被消費被消磨,珍珠似地被滋養在大海深處的海螺或扇貝裡,而無人關乎和體量她們的存在,她們存在的真正價值。
不曉得狄金森是否有受到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在美國掀起的女權主義運動的影響,1848年在紐約州色內加瀑布市召開的第一次女權大會,想必她有所耳聞,看到過相關報道或時評的吧。狄金森家中訂有十五種報刊,而她又是一個如飢似渴的讀者。莎士比亞,狄更斯,艾略特,勃朗特、屠格涅夫,華茲華斯,愛默生,布朗寧,貝蒂娜∙封∙阿尼姆,包括達爾文的進化論,以及各種新科技,新發明,新思想,新動向,皆在她關注和探討的興趣內。在狄金森所處的那個年代,無論從西到東,還是從東到西,絕大多數女性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她們不是戴著「三綱五常」的鐐銬,就是「男尊女卑」的桎梏,苟且在父權的和教會的封建禮教之下。像喬治∙桑和斯塔爾夫人那樣鳳毛麟角的女性,在世俗的眼中,且是放浪輕狂,傷風敗俗。狄金森的父親便是一位如此腦筋的家長。當他得知狄金森在當地報紙匿名發表情詩,與她哥哥奧斯汀的同學秘密訂婚的「醜聞」,怒不可遏。除了嫌乎該男子是一介一文不明的窮小子外,就是反對女兒舞文弄墨--寫詩。丟人現眼,有失婦道人家的體面。對狄金森來說,這無疑是一次嚴重的教訓和打擊。但她只有默默地承受,將自己深鎖於閨房,就此開始了秘密的自我放逐。
直到狄金森去世不久的某一天,妹妹拉維妮婭在一女兒箱裡發現了大約四十本筆記和若干書信,後者鑒於不易公開的私密內容,被拉維妮婭一把火燒掉了,所幸的是,狄金森的詩稿被她保留了下來,一位巨星級詩人由此登上了世界詩壇。
縱觀狄金森的一生,她不屬於人類的大多數,更不屬於女性的大多數。越是走近她,越是覺得她夠勇敢,夠另類,夠高級,夠偉大,夠迷人。不曉得這位纖弱靦腆,輾轉於狹窄空間,永遠都是一襲白衣的她,可否有預見,自己死後將會聲名鵲起,驚天動地?即使在百年、數百年後,依然,高高地閃耀在詩天空上,皎潔如月,璀璨如花?「我要躍過墳塚,開放/為你,列列行行!/來呵,采擷我吧--/銀蓮花--/你的花--永遠永遠!」我想,她必許看見了這一天。
暴風雨夜
暴風雨夜!暴風雨夜!
倘若你與我結伴,
今宵必將
奢侈無邊!
風,怎能吹進
心的港灣!
去罷,指南針!
去罷,航海圖!
伊甸園裡踏浪逐波!
啊,大海!
願我今夜舟泊--
你的心懷!
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
靈魂,一旦選定自己的伴侶
心門,不再開啟;
她神聖的抉擇
堅不可破。
不為之所動,即便玉輦停在
低陋的門前;
不為之所動,縱使皇尊跪在
腳下的門墊。
我知道,她選擇了一個
自眾生芸芸的王國;
鎖定了關注的閥門,從此
心若磐石。
我的小河向你奔去
我的小河向你奔去--
藍色的大海!歡迎我麼?
等著你的答覆呢--
瞧呵--仁慈的大海--
我將帶去溪流萬千
自光影斑駁的山澗--
請你--大海--收下我吧!
一回回,樹林紅了
一回回,樹林紅了--
一回回,樹林枯了。
一回回,後山脫去了衣裳
在我出生的故鄉--
個個頭頂著花冠
我素常瞧見的模樣--
還有一道道裂隙
原封不動於老地方--
而地球--人們告訴我
繞著它的軸心轉!
多麼奇妙的旋轉--
非十二而不可!
有一束斜陽
有一束斜陽
午後冬寒--
壓抑,猶同那教堂
沉重的詠嘆--
上蒼,予以我們創傷--
不見毫釐痕斑
內裡卻殊懸
心思的地方--
無人可講授--無人--
此一鉛封的絕望--
無上的磨難
降自於穹蒼--
來時,青山聽之--
陰影--屏息--
去時,彷彿那距離
將死亡凝睇 --
我棲身於無限中
我棲身於無限中--
一座勝似散文的美宅--
數不盡的窗扉--
高大的--門楣--
房間間間猶香柏--
望眼不穿--
永恆之頂
扶壁向霄漢--
有客來時-最雅逸不過的-
消遣--即--
張開我的--小手--
采擷天堂--
沒有任何艦船比得上書籍
沒有任何艦船比得上書籍
航領我們去遠方
沒有任何駿馬比得上紙箋
滿滿騰躍的詩行--
這恐怕是最窮困者亦可
搭乘得起--無須繳付關稅--
便宜無比--承載著人類
靈魂的雙輪馬車--
我不想畫畫兒
我不想畫--畫兒--
而情願成之為一幅--
明靚的不可能
風情--萬般地--嫵媚下去
我想知道指頭是怎樣地感受
那神奇--美妙的--攪動--
怎樣地激起那甜蜜不已的折磨--
華麗無比的--絕境--
我不想作聲,短號似的--
而情願成之為一只
冉冉飄上屋頂--
出走,放逐--
穿越穹蒼之村--
亦我本人的氣球
只消一片兒金屬唇--
充當我蘭舟的碼頭--
我也不想成為一名詩人--
而情願--擁有耳朵--
痴迷--無能--滿足--
景仰的資格--
一份非常的特許
若此嫁妝是也
我會嚇暈了自己
依著旋律的霹靂!
她因他而升遷
她因他而升遷--放棄了
所有平生之玩物
做起了尊貴的
女人和妻子--
若有所失在她的新日子裡
素乃波幅,或敬畏--
或閨夢--抑或金子
漸磨,漸盡,
悄無聲息地--猶同大海
把珍珠和水藻養殖,
除卻自己--無人了了
它們在何許深處--
快活,由裡向外
快活--由裡向外--
沒有任何美酒堪比得上
教人萬般沉醉
那高貴的神釀
靈魂自家的--收藏--
酌飲--或珍存
待客--或聖餐--
非節日喝的香檳
若想取悅一名男子
其酒窖裡藏著
一條大河萊茵--最好不過
是你的氣息--
惟願我是,你的夏季
惟願我是,你的夏季,
當夏季一天天如流而逝!
惟願我是,你的音樂,
當夜鶯和黃鸝歌聲啞默!
我要躍過墳塚,開放
為你,列列行行!
來呵,采擷我吧--
銀蓮花--
你的花--永遠永遠!
原載《女也》,2021年6月號